史爱东岳云鹏 | 一个噩梦
第三天,家里女人们都在灶间忙,给来吊唁的友人们备饭。
木柴烧旺的火膛上,吊着漆黑的小锅子,咕嘟嘟煮着,皮肉炖烂的味儿,带着花椒和八角的腥香味儿,漫得满屋子都是。
小岳的四姐不爱说话,她拿辣椒和盐巴往锅里抖,火映得半边脸上发亮。
我记起小岳说过同她的关系最好,就向她打听小岳小的时候,是什么样子。
她低头拨火,过了一会儿,我才发现她哭了。
往外看,忽然看到了小得还不会说话的我,我姐姐在我的身边儿,暗兰的紧身旗袍,掖一只浅粉的手绢,通红的石榴花开满树,她用小勺把嫩黄的鸡蛋羹划几下,把软滑的小方块喂到我嘴里。
雨在檐头轻轻地顿一下,拉长一点,落下来,落在青砖地上一个细的小涡,小水滴四溅。
眨眨眼,她就变成了小岳的四姐,裹着一件儿身灰的斜肩大袄,小小的小岳正使劲儿伸长脖子,去够那勺来之不易的米粥。
他刚查出来病时,我回国过完年正要走,走了几步,又转回身看着他。
一个胆小鬼,竟然云淡风轻的冲我摆手,“去吧,死不了。”
后来他过世,身边的人都劝我,说其实死去的人解脱了,唯有生者痛苦。
我不说话。
我心想,像我这样的生者,怎么配这么想。
向北望,一片乌黑的沉默,一盏灯都没有,看的时间长了,才看到苍暗的云层滚滚而流。
是很突然的,接到他病危的消息。
友人们电话里不说,竟特意飞过来一趟。
其实我没有难过,只是纳闷儿,不是早期吗?怎么这才不到两个月?
我说要订个早些的机票,我说我没想到,人到晚年,还得去当回票友,以拯救者的身份去问人大夫,能不能再一起为伟大的医学事业想想办法。
一个玩笑么,给孙越他们吓得够呛。
当天夜里的飞机,路程几个小时,我睡得极香。
他下葬前,我收拾他的遗物,钱夹里有我都忘记了的我年轻时的照片,还有一个“三好学生证”的红塑料皮,夹着他女儿婴儿时的照片。
挖墓穴的农民在边上抽烟谈笑,他的遗愿,安在这儿,生老病死在这片土地是平淡的永恒。
我坐在棺木边的地上,手里攥一把黄土,天上白云流过。
当天夜里,我就起了高烧。
做梦,梦里的他衣衫破烂,被人追赶。
我把他护在身后,像动物一样对那些伤害他的人龇着牙,威胁他们。
但最后,他总在我怀里死了,我绝望地抠着墙皮,墙都碎了。
在梦里我小声喊他:“小岳。”
他靠在门边上,看着我,不认识了,说:“你是谁呢?”
我心里凄凉,又觉得,是我没照顾好你,不值得你认得。
看他手里拎着东西,我伸过手:“那我帮你拿吧。”
他就递给我,我跟他一起往前走,他还容许我陪他走这一段路。
二〇二三年的冬天,他就这样,离开了。
我刚到他家的时候,一屋子的人,有很多事情要做,很多人要安慰。
等人少一点的时候,我才想起来,我还没看到他一眼。
孔云龙喊人帮忙移开了棺木。
他脸色如常,只不过闭着眼睛,就像我们刚在一起时,我夜夜看着他的样子。
那时二人都刚冲破了自己的业障,每晚,我得抚摸他的后背才能睡着。
其实才过了没多久,身边人就有了觉察。
那些时日,我常常侧头看他。
他在外拼的要命,窝在后台睡着时身上只盖了一个深灰大褂,我把脸偎过去,手大褂上是洗净后在阳光下晒干的肥皂味儿。
他的嘴微微地张着,我听他呼吸,有一会儿害怕了,觉得呼吸好像停了,就轻轻拿手摸一下他的脸,暖和的,这才放心,又想他死了我怎么办,自己哭半天。
我把手探进棺木,用手背在他右侧的脸上慢慢滑了一下。
死是一件没有办法的事,除了忍受,没有别的办法。
只能忍受。
就像生活一样。
谦儿哥那时候跟我说,他是受人所托,可他没法儿问,问什么呢?他也不想劝谁冷静,劝谁别难过。
他只是让我想想,未来的生活。
怎么生存,怎么活着。
我被我的想象吓退,毕竟爱情的事可不是非要人性命不可。
屋外的雨下得又轻又细,深青的群山全被濡湿了,老屋的裂缝里青草簌簌地拱动,湿黑的山坡上一层一层墨绿的杉树林,梨花浅白,空气里都是水滴和鸟叫。
连个正式的告别都没有,我就自以为是的选择了离开。
雨过地皮湿,没渗入土壤,也不触及根须,龟裂土地上,再强烈的震颤稍后就不见踪影。
上春晚,接综艺,抱着两个女儿,笑的一如既往。
他越来越好。
分开后我没有很难过,偶尔聚会时碰到他,看他也没有。
天气总是很好,我的心情也总是很好。
站在澳大利亚黄金海岸泛酸成了我那两年最大的乐趣。
“天空一无所有,为何给我安慰。”
(别问我写了篇什么玩意儿,我也不懂,我就是看书到半截儿,想起来了他俩,就套进去了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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